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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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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都是你邻居?”

    邱枫摇头,“是东城区人力车职业工会的,不全是邻居。他们最近新立了会,来寻我指点呢。”

    “指点?”东方瑟笑了,“我看没那么简单,整个工会都是你撺掇起来的吧?”

    “过奖,我不过是在发现了人民群众的需求之后提供一些小小的建议罢了。”

    “你呀!”东方瑟哈哈笑了几声,又叹了口气,劝道:“你就不能安生一阵子么,华解都没了,你还折腾个什么劲儿!”

    “华解没了,人还在,我还在,理想还在!”

    两人已经不是第一次谈论这个话题,邱枫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东方瑟已经听过好几次,并不能能引起他的共鸣。

    邱枫接着道:“再说,我怎么讲也是个进步党员!进步主义不是向来主张帮助弱者,救济贫困、保障工人权利的么!”

    “那不是进步主义的重点!”

    “这不是重点,什么是重点?”

    “当然是公民的投票权、提案权、高效政府、集中决策、限制垄断这些……”

    “哼,我从不相信从天而降的馅饼,你说的这些是很好听,但没有流血牺牲,不经历一场真正的革命,怎么可能实现?我还是从身边力所能及的做起吧!”

    “力所能及?你能帮那些车夫什么?他们已经有了工会组织,你还是早些放手吧,免得惹祸上身!”

    “哦?”邱枫眼珠一转,“东方大老板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还能有什么风声?你没听说有轨电车要开一条新线路,从东华门到香山……”

    “听说了,这是大好事呀,方便市民出行,跟黄包车有什么——不会吧?他们这么卑鄙?”

    东方瑟苦笑一声,“就这么卑鄙!”

    黄包车夫的辛苦人尽皆知,拉车一个月总收入约四十元,一半作为份子钱(车辆租金)交到车行,剩下二十元,还要交牌照费、应付各种交通违规罚款,平均下来,净收入不过六元罢了。

    六块钱够什么呢?一个四口之家一个月的基本饮食而已。除了柴米油盐,再买不起一斤肉、一尺布!

    除了高昂的租金,车夫们最痛恨的还是牌照费,交通局早就停发了新黄包车牌照,原价2元的一块铜牌子,黑市上已经炒卖到500元!

    就算车夫们辛苦劳作省吃俭用,花四十元买来一辆属于自己的新车,照样上不起牌照!

    对于给车行的打工的车夫来说,检修费、牌照费本应由车行承担。但事实上,大部分车行都将这一负担转嫁到了车夫身上,要求他们每月缴纳十元牌照费!

    高昂的份子钱,无理的牌照费被无数车夫切齿痛恨,而工人运动的兴起,逼迫一部分车行老板不得不稍稍降低一两块钱租金。邱枫指导的这个“东城区人力车职业工会”就是其中一个小小的缩影。

    但车行老板决不会坐以待毙,上个月,他们成立了“人力车租赁同业公会”,形成了统一战线,要联合起来对抗工人阶级。

    现在看来,这个“车行老板公会”的第一把火,会烧到电车身上。

    “我前两天听到一首竹枝词,你也听听——”东方瑟微眯着眼,回忆道,“人力车夫几万名,沿街无处不居停。却因汽电来争胜,剥夺机穷一线生!如何,能不能让黄包车夫义愤填膺,组织起游行抗议,烧车站、砸电车?”

    “嘶——”邱枫倒吸一口冷气,“这招祸水东引够狠!不仅解除了自身危机,还消解了车夫工会的正义性与合理性!计谋实在阴损!”

    “你现在知道了阴谋,有没有办法劝阻他们不要上老板公会的当?”

    “这……”

    “没有办法!你没有办法,我也没有办法!人就是这样,从来都是容易被煽动的乌合之众!

    知道真相又如何?你能说给几个人听?又有几个人会信?车夫们只知道电车抢了他们饭碗,不给他们活路,话说得再明白,阶级分析得再透彻,谁信?”

    看着神色黯然的邱枫,东方瑟拍拍他的肩膀,“所以我叫你早点脱身!发展城市电车是皇家财团的既定方针,是大势,谁都挡不住!

    要怪,就怪他们自己没脑子、没文化,干不了其他工作,只能卖这一身力气!”

    “不,不是这样的!”邱枫用力摇头,“没文化不是他们的错,是国家的错,政府的错!全国义塾,义务教育,说得好听,还不是要收学杂费?天底下那么多穷人家的孩子年纪轻轻便要辍学养家,原因是什么?因为义务教育还是太贵,人民还是太穷!”

    “呃……你不会是又想重开班夜校识字班吧?”东方瑟瞠目结舌,

    “我就是这么想的!”

    “先说好,这回我可不会资助你!”

    “我自己有工资!”

    “工资还不是我发的!”

    “那是我劳动所得!”

    ……

    两人又胡扯了几句,终于谈起工作。

    东方瑟问:“卢老头的文章求来没有?”

    “下午拿回来了,本想明天上班交给你的。老爷子看了我手抄的副本相当满意,才肯出手代为做序。”

    邱枫起身从身后书架抽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交给老板。

    东方瑟抽出稿纸瞄了几眼,兴趣缺缺地塞了回去,“老家伙的文字一股倚老卖老的味道,我不看了,你给我说说吧。”

    “嘴上积点德!人家好歹一把年纪了!”

    “切,要不是看在他的江湖地位,我才懒得理他!润笔他收了没?”

    “收了,老爷子相当满意!”

    “果然如此!卢尊朝当年为官可是出了名的清廉,到老总得攒点棺材本。”

    “老板你话也太难听了!我可是腆着脸求人家给《荒野集》写序的!”

    “找他不就图他名气大么!写的怎么样,你看过没有?”

    “内容没什么好说,言辞间一副指点后辈模样,写得老气横秋的。”

    卢尊朝何许人也?

    当年诗界革命的发起人!

    所谓诗界革命,是指维新更化之前,文艺界的一场思想解放。

    传统儒学士人出身的卢尊朝在大齐立国后参加了首批公务员考试,得到快速的职位提升,历任大齐驻法、英、美三国外交官。数年的国外游历,开阔了他的视野。

    他深感古典诗歌“其变极尽,再继为难”,在中西方思想的交汇中,领悟到属于自己的诗理,所谓“身之所遇,目之所见,耳之所闻,而笔之于诗,何必古人?我自有我之诗者在!”

    从外交部转任教育部职司后,他屡次召集文艺界人士,探讨诗歌改良,鼓吹诗界大革命!

    他提出的诗歌通俗化,摒弃拟古和形式主义,摆脱旧体格律束缚,反映新时代、新思想、新语言等一系列主张引起了广泛回响。

    平心而论,当时涌现的一批新诗,大多文理粗陋,格律怪异,不足为后世之法。尤其是拘泥于表现“资本主义价值观”,反而限制了题材和受众,导致轰轰烈烈的革命最终销声匿迹。

    但这场探索并未失败。不久后,太祖提出的“白话文运动”复活了它。白话小说、散文、诗歌呈爆发性增长,诗界革命的遗体上长出了新体诗之花。

    卢尊朝作为革命发起人,却不喜欢新体诗。他的诗无论怎么通俗,至少还保持着每句字数相同的特征。

    他曾在文章中批评新体诗的创新离经叛道,走火入魔。但随着新体诗在文学圈的地位逐渐确立,他又欣然接纳了新体诗之父的头衔,大张旗鼓地宣扬起来。

    随着岁月流逝,卢尊朝成了大齐诗界硕果仅存的泰山北斗。虽已年迈,且三十年无新作问世,可他寿数高!

    跟他比起来,获得双料大奖的辜鸿铭不过是后起之秀罢了。

    邱枫叹道:“老爷子虽老,眼光还没退化。序言虽然写得又臭又长,倒有两段能看见当年指点文坛的风采,对文字的感知极为敏锐。”

    “哦,”东方瑟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具体我记不清了,他大意是说,《荒野集》的《新月篇》在当今诗坛的流行风格上进行了多样化的风格尝试,相当值得鼓励;《雾隐篇》根本就是开创了一个新流派,他已经老了,不好评价,而雾隐派能否发扬光大,要看当今年轻人是否接受。”

    “这话在理,晋桐那家伙诗风多变,跟当前流行的诗歌风格大大不同。他还说了啥?”

    “嗯,”邱枫略微思索了一下,“《飞鸿篇》是老爷子最喜欢的一部分,他用‘安静美好’四个字形容,说读起来如雨后清晨推开一扇窗,看见一个清亮的世界!短小的语句蕴含隽永的哲理。作者虽然年轻,诗里却饱含了许多老人一生未能领悟的智慧。”

    “嗬!”东方瑟微微一惊,“最后这句厉害!能得卢老前辈如此点评,有些诗人都能死而无憾了!”

    “什么死而无憾,成语是这么用的嘛!”

    “玩笑而已。也罢,序言就不要删减了,给老人家一个面子,原文刊载吧。”

    “得令!”邱枫抱拳作揖。

    “行了,别给我装模作样,封面敲定了吗?”

    “画师说明天送到印书馆。还说要跟你协商插画的事?这本《大荒集》咱们不是出平价简装版吗?插画多了,我怕成本……”

    “成本不用担心,插画是为以后出精装版准备的!”

    “平价版还没印刷就准备精装了?老板你很有信心啊!”

    “不是我有信心,是我对晋桐的这本诗集有信心!”

    “那首印一百万册?”邱枫试探地问道。

    东方瑟白了他一眼,“五十万!做生意还是要稳妥一些!”

    “好,你是老板,听你的!”邱枫看似不经意地转化了话题,“说起来,他们赦免那个事进展如何了?”

    “不太好。你别问了!”东方瑟忽然起身在狭小的书房里绕了两圈。

    “等《荒野集》上市了,你替我走一趟北荒!”

    “啊?”邱枫对老板这一要求猝不及防。

    “我估计,最迟一个月以内,黄包车夫就要开始闹事,你还是出去避避的好。”

    “……”

    “让你去北荒,也是为了见见老朋友,到时候把照相机借给你,替我多拍几张照片。”

    “……好吧。”

    “还有,晋桐把书交给我们,是对我们的信任,还要麻烦你把出版合同给他带去。”

    “合同?你给他什么价?”

    “版税15个点,这已经是名家待遇,你知道的。”

    “五十万册,十五个点的话,定价每本一元,那就是——七万五千元!”邱枫口算出晋桐的初版稿酬,愣了一下,忽然惊叫起来,“七万五千元……天啊!”

    “到时候,你在流放地附近县城的皇家银行支行帮他开个账户,我给他电汇转账。”

    “七万五千元!”

    “是啊。”

    “七万五千!”

    “没错啊!”

    “七万五千!”

    “你够了!”

    ……

    此时,帝国大城市一个普通工人月薪不过10元!

    帝京市民区一套三进大宅院,4000元就能买下!

    大齐内阁成员的年俸也仅在七千到一万元之间。

    七万五千元,对于普通人是一个天文数字,也无怪乎邱枫如此失态。

    东方瑟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革命募捐是吧?等你去了北荒,自己找晋桐谈。我看吴锐信中说的,他这个小兄弟同情革命,仗义疏财,应该不会让你失望!”

    “那可太好了,哪怕只募来几千块也能办一个大型夜校了!不,要办就办技术学校!让底层劳动者拥有一技之长才是真正的扶贫!”理想主义者邱枫立刻陷入了想入非非的境地。

    “好啦,没什么事我先走了!明天见吧!”东方瑟推门而出,寒风灌入书屋。

    “等等!”邱枫叫住了他。

    “还有什么话,赶紧滴!”

    “我还想问一下赦免的事,送出一个大煤矿,就一点效果也没有?”

    “也不是没有效果,只是……”东方瑟一声长叹,“罢了,反正你要去北荒,这事儿总得跟你说。”他转回屋内,将自己与郡主世子周旋的细节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邱枫。

    邱枫听完,面容惨淡。

    他比东方瑟更加明白,对华解那些满怀政治理想、渴望改变世界、给社会带来公平和正义的年轻人来说,剥夺政治权利是一种多么残酷的惩罚。

    他们争取赦免并不是希望逃离某个流放之地,而是为了重新获得参与政治的机会!

    而这个机会,又何其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