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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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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隐山,翳林。

    这是片终年被有毒瘴气所覆盖的山林,哪怕是祖祖辈辈皆靠着此山安身立命,居于山下的当地人也不敢妄自深入其中。

    据传,这翳林里鸟兽绝迹,人若是不小心进去了,不出一个时辰就会被林子里的瘴气毒死,而那些看起来过分葱翠的乔木,更是因常年与瘴气为伍,枝杈间会分泌出一种粘稠的深绿色液体,落在人或兽的尸骨上,顷刻间便能销肌蚀骨,一丝不存。

    也就是说,这人要是进去了,外头的人那可是想收尸都无法的!

    不过,据当地人说,这能‘吃人’的翳林里却是住了人的,且还不止一个。当地人把那些住在翳林里的人称为‘毒妖’,据闻这‘毒妖’各个都长得青面獠牙,非常可怖。

    你想啊,能在这遍布了毒瘴、毒物的翳林里过活的,还能是人吗?

    当然,这些有关于翳林以及生活在翳林里头的人的传闻,到底有几分真假,谁也难说得清。毕竟但凡进了这翳林的,就没有一个能再出来的了。

    ——————

    是夜。

    向来一入夜便陷入诡秘死寂的仙隐山,躁动异常。

    透过缭绕浮动于山体表面的云雾水汽,就只见一条绵延数百米的荧蓝色光带横埂在仙隐山上。

    而此时若有当地人见此景,定然会被吓得面无人色。只因荧蓝色光带所处的位置不是别处,便就是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翳林。

    ——————

    彼时,山下的村长家。

    年近五十的老村长,一张橘皮老脸上满布凝重。

    埋着头,老村长啪嗒啪嗒抽了两口家里自制的旱烟,说:“年头那事你两可甭再在外头说道了。”

    “知道了,阿爹。”

    一旁的土炕上坐着老村长的儿子、儿媳和小孙子。小孙子这会儿已经睡熟了,由儿媳抱着,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着后背。应声的,是老村长的儿子。

    儿媳在听到自家汉子跟公爹一来一去的两句话后,细眉轻轻蹙了蹙,似是想说点什么,可一想到自己身为儿媳,哪能置喙自家汉子和公爹的话,她阿娘在她出嫁前就说了,嫁给了她家汉子后,这一切的家中大小就都得听她家汉子的,否则这要是给传了出去,那就是她不守本分,失了妇德。

    想到阿娘的话,村长儿媳终究紧了紧怀里的儿子,什么都没说。

    老村长毕竟比两孩子多经了三十来年的事,又哪能瞧不出儿媳妇脸上的不满,就是刚刚应声向来孝顺听话的儿子,在这事上也是隐隐向着儿媳的。

    顶端石质的烟斗往木桌上轻轻一搁,‘嗒’的一声,不轻不重,力度控制的极好,一点也没有惊扰到在儿媳妇怀中熟睡的小孙子。

    老村长拧着花白稀疏的眉,吐出一口烟气,幽幽道:“我知晓你俩还念着那事,住在林子里头的人于咱家有恩,你俩想报答‘她’。阿爹都晓得,要知恩图报的道理阿爹也晓得……可你俩晓得晌午来咱们村子问事儿的人都是什么来头?”

    关于年头那事,还得从老村长唯一的孙子虎子说起,村长儿媳身子骨不大好,生虎子那会儿又大出血,气血两亏,听大夫的意思,往后怕是很难再怀上了。好在第一胎就是男娃,香火倒是不用愁了。不过,因着是唯一的男孙孙,村长一家养大这孩子可谓是小心翼翼,真真是捧在手心怕冻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这虎子倒也是个有福的,从小没灾没病,村长一家又不遗余力的宠着,直把身板子像极了他阿爹厚实健壮的虎子宠成了村子里的小霸王。

    将将七岁的小霸王天不怕地不怕,年头竟是同村子里头的孩子打赌,要进那翳林子,而且说进便进了。同村的孩子原都以为虎子只在翳林的边边转悠一圈就会回来,却不料虎子竟是真往深处走,这一走便瞧不见影了。这下可把同村同来的几个半大的孩子给吓坏了,都哭着嚎着往山下跑,直奔着找自家爹娘。

    得信的村长一家,全家人都木了,怎么也想不到自家捧在手心里疼着宠着养大的小霸王,竟会一声不响的跑进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翳林子里。

    孩子脚程慢,光光跑下仙隐山就得花上一个多时辰,到村长家得信,距离虎子进翳林已经过去整整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啊!

    在翳林里待两个时辰,虎子那孩子怕是连骨头都化没了吧!这一认知,令原本想要上前宽慰村长一家几句的村民都失了声。

    从震惊中醒转过来的村长儿媳急疯了,虎子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脸色煞白煞白的,全不顾村民的劝解和阻拦,就那么直直的冲上了仙隐山。

    待村中一行人匆匆赶上山,哪里还能找着村长儿媳的身影,却是也进了那翳林子里头了。

    儿子没了,媳妇怕是也没了,村长儿子双目通红,口鼻里哼哧哼哧的喘着粗气,埋着头就也想往里头冲。若非上山的一众人有之前村长儿媳的前车之鉴,拼了命给拦了下来,这么一遭无妄祸事下来,本就人丁单薄的村长家就真的没人了……

    眼瞧着性情憨厚寡言的儿子蹲在山道口不住哭号,拄着木杖站在一旁的老村长,干瘦的身体抖若筛糠。

    他们家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当天下山以后,整个村子一片沉寂。薄暮里,炊烟化作淡淡的阴霾笼罩在村子上空。

    村子里几乎所有人都这么认为,虎子和村长儿媳是不可能回来了,肯定是要死在那翳林子里头了……

    然而第二天一大早,早起耕作正往自家田地走的村民,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甚至还在感叹前一天村长家的哪一桩祸事,结果一抬头,却见那仙隐山的山道上远远行来一个妇人,这妇人的怀中还抱着一个半大的小子。

    定睛一看,不是村长儿媳和虎子还能是谁?

    几个村民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饶是同村彼此几乎都是看着对方长大的,却仍不敢上前相认。一直到村长儿媳走得近了,催着怀里的虎子挨个叫了人,一众人才幽幽醒过神来。

    村长和村长儿子为着前一天的事伤痛欲绝,一整夜都没睡,听了人来报信,虽然觉得难以置信却还是在第一时间冲出了院门。

    眼见自家儿媳乖孙(媳妇儿子)全须全尾的站在自己跟前,一老一壮两个汉子也不顾四周围着的村民,涕泗横流。

    一家四口抱作一团,喜极而泣。

    这事到这也算完满。可村子里的人在上上下下打量过一分未损的村长儿媳和虎子以后,却是一个个的心里头都生出了些许好奇来。

    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仙隐山脚下的村民们,无一不从小就被阿爹阿娘告诫翳林的险恶,有进无出,而他们也是如此告诫着自己的孩子。但事实上真正进过翳林的,不算虎子和虎子娘,整个村子还真寻不出一个人来。往往都是刚走到翳林入口,眼瞧着里头的深邃幽暗,隐隐在鼻端弥漫开的独属于翳林瘴气的怪味,脑子里便会不由自主的响起儿时长辈们的告诫。于是,终究都还是怯了步子。

    然而现在,竟然有人能安然无恙的从那个据说‘吃人不吐骨头’的恐怖林子走出来,这让他们如何能不好奇?

    一众村民于是都围着虎子和虎子娘询问前一晚两人在翳林中的遭遇。

    可惜,得到的回答却并不尽如人意。

    虎子娘也就是村长儿媳是真的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当时自己很急,不管不顾的就跑进了翳林,结果跑进去没多久便感到呼吸困难,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待到她醒来,虎子已经回到她身边。她只依稀记得在自己昏迷的时候似乎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青嫩的,丫头的声音。

    既然虎子娘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说道说道‘翳林遭遇’的担子便自然而然的落到了虎子的身上。只不过即便是虎子当真知晓这事情的前前后后,可从一个孩子嘴里说出来的,总还是无法让人完全信服,更何况虎子这孩子从小就是个能编的。一件小小的黄鼠狼偷鸡的事到他嘴上都能给编出朵花来,更别提这谁也不清楚的翳林。

    果然,今天张家阿嫂来问,虎子说翳林里有一头三只眼的白老虎,明天李家大娘来问,虎子说翳林里有会动会缠人的怪藤,后天常家小叔来问,虎子又说翳林里有一只他阿爹那么高会喷毒瘴的绿眼兔子……

    这么来来回回几趟,村民们也就消停了,只当虎子能编,实际上也是个不知情的。

    虽然没能问出个所以然来,村民们却有志一同的替村长家的这次‘有惊无险’作出了结论。

    大概虎子和虎子娘跑进翳林那会儿,‘毒妖’刚好吃饱了,两人才能逃过此劫,也是老天爷保佑!

    村民们不信虎子的话,村长一家却是信了的,尤其无论虎子前头怎么编后头总会提到一个漂亮的仙女姐姐,仙女姐姐救了他还给他好吃的,仙女姐姐还救了阿娘……联系虎子娘昏迷时听到的丫头的说话声,这个仙女姐姐也许真有其人。

    只不过这仙女姐姐能安然的在满是毒瘴的翳林里生活,却是不知道还能不能将其称之为人了,无论如何他们一家是承下了这位‘仙女姐姐’的大恩了。

    之后,村长曾在翳林的山道口放过一些吃用的物事以表谢意,村民们见了只以为村长是在祭谢山神,然而除了被旁边山林里的野兽糟蹋的,那些物事却是从来没被动过。

    村民们没过多久便把这事淡忘了,受了恩德的村长一家,尤其是亲历生死的村长儿媳和虎子却一直牢牢的记着这份恩情。

    土炕上,听了老村长的问话,村长儿子和儿媳互看一眼,双双实诚的摇了摇头。

    村长儿子常常去镇上卖菜卖野物,偶尔家里干货存得多了还会搭车去县里头卖,算得上是他们村里最有见识的年轻一辈。饶是如此,对晌午来村子里的那伙人,他也就能看出那伙人身上的衣料不是寻常质地,面生的很,不像镇里或是县里来的人。至于那伙人的身份,就不得而知了。

    老村长见两孩子脸上懵懂不知的模样,暗暗在心里头叹了口气,想想也是,他们这种贫苦人家出生的子弟又哪会有见那种身份人的机缘。

    “我瞧着,那伙人该是医道世家的人。”

    老村长此言一出,简陋的土屋中立时响起一道分明的抽气声。

    村长儿子满脸的震惊与不信,看向他阿爹的双眼直瞪得像铜铃:“医道世家!?阿爹,您不会看错了吧?”医道世家的人怎么可能会来他们这种穷乡僻壤。

    老村长看了自家儿子一眼,又看了眼坐在儿子身畔同样一脸惊骇的儿媳,复又拿起刚才他搁在桌上的烟斗抽了两口。

    白色的烟雾袅袅自老村长嘴角溢出,模糊了老村长黝黑枯瘦的面孔。老村长盯着关严实的木窗,目光深远而悠长,就仿佛此刻的他能够穿透木板遥望见那片令村里人都望而生畏的林子一般,又似乎他在遥遥的回忆着什么……

    良久,老村长回过神来,冲儿子和儿媳摇了摇头,叹道:“不会看错的!”

    顿了顿,老村长细说道:“阿爹年轻的时候上过一次皇城,曾看到过医道世家的弟子。他们呐,就和晌午来咱们村子的那伙人一样,各个腰间都会佩戴一块巴掌大的黄龙玉。听皇城里头的人说,医道世家的弟子遍及天下,为了避免同门不识相互争斗,每个弟子在入门后都会得到一块黄龙玉玉佩,正面雕龙反面刻上此人在世家内的排辈字号,见佩如见人,是他们同门相认的信物。”

    “至于,那住在翳林子里头的人,这会儿仔细想想,倒也能猜出个七八分意思。多半是当年毒仙门的残余……所以这事啊,不是咱们这些平头百姓能管的,”

    老村长的话音一落,整个陋屋落针可闻。

    村长儿子握住自家媳妇的手紧了紧,攸关医道世家和毒仙门的世代纠葛,那还真不是他们这些个穷苦百姓管得了的,一个不好,可不仅仅是他们家一个两个九死一生,只怕是他们整个村子都不能幸免于难。

    举凡大周朝子民,对于医道世家和毒仙门之间的恩恩怨怨都或多或少的有所听闻。

    据传,大周朝建朝之初并没有什么毒仙门,亦没有所谓的医道世家,有的只是一个名唤‘药师门’的半隐世门派。药师门弟子不但各个精通救死扶伤的医术,且善于杀人于无形的毒法,曾在开国先帝周圣祖麾下立下过汗马功劳。也因着如此,自周圣祖之后数代,那个自古最为帝王忌惮又最不可或缺的位置——国师之位,一直都由药师门的历代祖师担当。

    这个习惯一立便是百年。在此期间,大周朝昌盛繁荣,百姓安居乐业。

    及至周光祖当政,这一百年未变的惯例却生出了变数,此变数并非来自于朝堂,而是出自于药师门本身。

    不知因由的,药师门分裂成了两派,一派主修毒法,命名为毒仙门,一派主掌医术,即当今如日中天的医道世家。

    分裂之初,两派相安无事,国师之位由两派祖师共同担当。然而没过两年,先是毒仙门研制出的奇毒为有心人利用,毒杀太子于东宫,而那盏致太子于死地的参茶原是端给周光祖的。周光祖大怒,下毒之人虽非毒仙门门人,却终究还是令他对毒仙门起了戒备之心。其后,医道世家祖师制成服食后可令人百病全消、延年益寿的药丸两枚,呈献后,龙颜大悦。

    至此,两派在当朝帝王心里的高下,立判。

    那之后,毒仙门饱受医道世家打压,在皇城再难立足,毒仙门祖师急流勇退,携一干弟子匿于山林,与世隔绝,再不过问朝政。在此期间,医道世家在大周朝的地位却是一升再升,医道世家祖师不仅位居国师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其医术更是被大肆渲染神化,连当朝帝王都拜入其门下。身为帝师,医道世家祖师可自由出入宫廷,便是那皇子龙孙见了都要屈身行礼,可谓一时风头无两。

    不过后来,盛歌载道的医道世家为何要尽诛已然匿迹销声的毒仙门,个中因由却是不得而知了。

    只听闻,当年医道世家携数千皇城护卫围山剿杀毒仙门人,足足七日,尸横遍野,血水自毒仙门避世立派的行止山山腰一路淌至山脚,刺鼻的血腥味久久不散……由此可以觑见医道世家尽诛毒仙门的决心,以及其手段的狠辣!

    老村长又唉的长叹一声,说:“你俩知晓这事情的轻重就好,也甭往外头说道,多紧着点虎子,晌午他嚷嚷了那句话后,我瞧着那领头的脸色很不好看,咱们老周家可就只得了这么一个孙孙,万不能再出什么差错了,你爹这把老骨头受不住啊!”许是想到那日虎子突然跑进翳林的凶险,老村长的神色分外审慎,眉眼之间染了几分当日的哀恸。

    他摇着头无可奈何的说:“这事不是咱们不想帮,是真的帮不了,也只能求着老天能开眼,给那翳林子里的丫头留条生路了。”

    话都已经说到这份儿上了,村长儿子和儿媳自然也不可能再有二话,只听村长儿子认真道:“这事咱两都听阿爹的,是吧,梅子?”扭头询问的看向自家儿媳。

    村长儿媳向是重情心善,却也不至于为了一个连面儿都没见过的‘恩人’置一家的生死于不顾,这点是非轻重她还是分得清的,就是为了怀里的娃子,这头她也得点下去。

    村长儿媳遂认真的冲自家汉子和公爹点了头。

    然而陋室内的气氛却并没有因为事情的谈妥而有所缓和,恰恰相反,说破了那伙人的身份后,村长一家都显得十分惴惴难安。

    “那医道世家在咱们大周朝都已经快只手遮天了,咋就不能放过林子里的人,非要赶尽杀绝不可呢?”村长儿子终是忍不住心里的好奇与心惊,冲他阿爹问道。

    老村长自顾自的衔着烟斗,看也没看自家儿子,只道:“慎言,这是咱们这种人家能议论的?该说的我也都说了,你俩回屋歇息去吧!”如此说着,朝小夫妻俩扬了扬手。

    村长儿子从土炕上站起身,眼见阿爹冷沉的脸色,他挠了挠头,也没再多问什么,道了句:“那阿爹您也早点休息。”语罢便拉起自家媳妇儿往屋外走。

    正要推门,却听身后自家阿爹满含沧桑的声音再度响起。

    此时,老村长也已起了身,朝门口走了两步,沉思着说:“不成,我这会儿想想晌午那领头人瞧咱家虎子的眼神后背发寒,恐怕是起了杀心了,你俩赶紧回屋收拾收拾,趁那伙人还在山里头,你俩带虎子去县里避避。”

    小夫妻俩听了老村长的话,一开始还觉得老村长是不是太小题大做,可转念一想到那伙人是医道世家的弟子,再想到当年“围山七屠”的可怖血腥,具是遍体生寒。

    “好,好,我和梅子立马就去收拾,连夜就走。”村长儿子忙不迭的应声。

    目送着儿子一家出屋,老村长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没有关严实的屋门随着夜风‘咿呀咿呀’的开合,许是听到动静,屋外也不知谁家的狗叫唤了两声。

    老村长一手撑着门沿,白色的烟气自他的嘴角溢出,夜风一吹,蜿蜒缭绕,正如远处仙隐山上那条盘亘的荧光长龙。

    只不知此刻那林子里头正发生着什么?

    老村长看了一会儿,垂下眼,随手掩上了木门。

    ——各安天命,自求多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