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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关外见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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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回家后立刻睡去了,晚饭也没下来吃,老爹和章姨太也没回来,大夫人拉着嫂子商量着怎么给大哥养病,两人一脸肃穆,那认真的样子像是在订立什么绝密计划,等订立好了,又不放心,连夜让海子叔派人去打听有没有备选的名医,黎嘉骏都撑不住睡去了,两人还打着灯在那商量。

    清晨,黎嘉骏一起床就去找大哥玩。

    她不是唯一一个没睡好的人,出门的时候,人差不多都在客厅了,金禾正在往桌上摆早饭,热气腾腾的早餐和着外面嘹亮的鸟儿叫,让人的心里满满的。

    “大哥呢?”她问大嫂。

    大嫂正在给俊哥儿拌米糊,她目下青黑,但精神却很好,闻言往外指了指,“打拳去了。”

    黎嘉骏抄起两根玉米棒蹦蹦跳跳的跑出去,正看到大哥在后院的一块小平地上打拳,动作很简单的军队通用拳法,他打得很缓慢,一看还以为是太极,不过他每一个动作都凝练稳当,一身短衫被风吹得贴紧了身子,瘦得能看到肋骨。

    忍住心里的酸涩,黎嘉骏蹲在一旁,她把一根玉米插怀里,另一只捧着啃,看大哥打拳。

    一套拳打了三遍,大哥才在剧烈的咳嗽下不得不停下,他喘着气,靠着旁边的树,看狼心狗肺的妹子在一边啃着玉米围观他咳嗽,他也不生气,反而笑起来,伸出一只手:“给我。”

    黎嘉骏把玉米递过去,嘴巴鼓鼓的嚼着,眨巴着眼看大哥缓缓的啃玉米,看他吃得实在缓慢,时不时的还要小心咳嗽堵气管,黎嘉骏噌的跳起来:“我给你拿个水!”

    她小旋风一样飞进餐厅,环视一圈,拿了个托盘放了一碗粥一碗豆浆还有小菜煎包若干,朝黎老爹嘿嘿一笑。

    黎老爹哼了一声,装没看到,大夫人倒是叮嘱了句:“至少喝一碗粥,别的吃不下可以缓缓。”

    黎嘉骏问大嫂:“嫂子,早饭野餐去?”

    大嫂搅着粥:“就你事儿多,快点去吧,都要凉了。”

    “喳!”黎嘉骏端着盘子跑出去,跑到那就是一句:“哥,吃,吃完得把您还给嫂子了,回来第一餐就把你拉老远的霸占着,我觉得我这小姑子当得太霸道了。”

    大哥笑而不语,拿着勺子和筷子慢慢的吃早餐,吃了两口叹了句:“金禾的手艺还是没变啊。”

    “哥,你是什么伤呐?老是这么咳嗽……气管顶到肺了?”

    “哈哈,咳,是啊,气管顶到肺了。”

    “……你说嘛,我想知道,你妹子我胆子很大的!”

    “说了你也不懂啊。”

    “什么不懂,开枪的感觉?板砖砸人后脑,感觉硬的突然变软了的感觉?还是拿刀子割开人喉管的感觉?”黎嘉骏一脸麻木的历数,“哥,我超想知道,我觉得大家都该知道,前面是什么样的。”

    随着她的历数,大哥缓缓直起了身子,他表情严肃,慢慢的变成了一种悲哀,放下筷子摸了摸她的头,忽然皱眉:“老二呢?他死哪儿去了?”

    黎嘉骏嘿嘿两声:“都是趁他不在动的手,二哥在哪轮得到我……对了,大哥,你有二哥的消息吗?”

    大哥摇摇头:“没有,但据说他们开始逐渐往苏联撤退了,既然他跟着马将军,不出事肯定是在那的。”

    对于马占山的事情她并不是很了解,只能在心里重燃了一个希望,相对的,去华北的想法也淡了下来,大哥回来了,二哥可能去了苏联,那貌似就没那么必要了,还是跟家人在一起要紧。

    “那你到底受的什么伤?”黎嘉骏非常坚决的将歪楼扳回来。

    大哥无奈:“子弹穿了肺罢了,活着已是万幸。”

    “……”黎嘉骏低头沉默,这样的答案让她无法装作若无其事,她平生第一次有种开个玩笑那么难的感觉。

    似乎是嫌妹子表情太平淡,大哥又语气松快的说:“抬我的担架兵半路上死了一个,另一个让我抓着担架拖着我跑,没两步,又死了,剩下的路,我自己爬到的……怎么样,大哥厉不厉害?”

    厉你个鬼啊!黎嘉骏好想鼻涕眼泪混着唾沫喷他一脸,结果只能强忍一口气抓起粥一口干了,借着吞咽的时候来消化激烈的情绪。

    “还想知道前面什么样吗?”

    “嚯!”说!

    “恩。”大哥点点头,他像喝茶似的抿了口豆浆,低头咳了两声,道,“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躲躲藏藏,打打杀杀……年前我偷偷进了一趟奉天,你们都不在,家已经被占了,住着个特务,我给你奉孝哥的媳妇送遗物,就走了。“

    “等等,遗物!?”

    “恩。”

    黎嘉骏仔细看着大哥的表情,他镇定地喝豆浆,放下碗,低头与她对视,眼对着眼,谁也看不到对方的所想,连悲伤都稀少,她低下头,摸索着勺子柄儿,忽然不想问下去了,可嘴里还是干巴巴的说了句:“然后呢?”

    “给我捶捶腿。”

    “……”挪过去捶。

    “过年了戒严,我出不去,困在了浑河边一个草屋里,这日子难过,大家都在挨饿,为了过个好年,有很多人就去浑河上,凿冰捕鱼……重点儿。”

    “啊?哦。”默默加大力度。

    “可日本人也过年,他们也想打牙祭,可他们不抓,或者说一开始也抓的,但发现抢中国人的更省事儿后,就候在河边了,有人捕了鱼叫他们遇上,好点的被抢了鱼,差点的,就进了自己凿开的洞,再没上来。有游击队抓了这个机会,就去用鬼子打牙祭,那天就在河边打上了,”大哥木着表情抬手比划起来,“打了也就一个上午,下午就平息了,傍晚我去找吃的,就看到河面上被凿了一串洞,每个洞边都是几个无头尸,那群畜生一下午都在行刑,不管是不是游击队,抓着中国人,就让他们趴在冰洞边上,斩了首,头就进了河……没个全尸。”

    黎嘉骏听着,忍不住就抖了起来,她想起在齐齐哈尔的时候,鲁大爷他们轮着告诫她不要出去,说外面时不时的就有无名的尸体,姑娘大多赤条条的,仿佛关外的冬天就和尸体联系在了一起,亦或者关外就一直像冬天一样惨白冰冷的。

    “我归队的路上,几乎每个县城的城门上,都会吊着人头。”大哥说着微微仰头,好像就看到了城墙上的人头,“这些都是鬼子围剿游击队的战果。”他忽然笑了笑,低头看看妹妹,“姑娘也有的,跟你差不多大,我那时候就想,幸好老三不在……”

    “……哥。”黎嘉骏不敲了,她下巴搁在大哥皮包骨的大腿上,只觉得眼泪在眼眶里摇摇欲坠,“哥……”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哭什么,又没死。”大哥笑,瘦的和骷髅一样的脸上一有笑就扭曲,“别以为装可怜就能不捶腿了。”

    “……你还养的回来么,这样笑好吓人啊。”

    “哈哈哈。”

    从头到尾,他的笑都很苍白,假的很。

    而且关于他自己,其实什么都没说,家里谁都问不出来。

    反正只要他回来,什么都可以了。

    大嫂和大夫人其实都很心软,果然没像黎三一样没心没肺的去问大哥的经历,她把大哥说的那些大致转达了一点后,大家也只能压着心头的担忧开始养大哥,其实他现在虚弱的很,而且不大睡得着,每日打了拳后,散着步就能咳得眼冒金星,医生检查后说是当初肺打穿了,治疗手段太粗糙,养病期间营养也没跟上,这才落下了肺病,除了静养,实在没得治,而且即使静养,一辈子也不会活蹦乱跳了。

    想到未来那活蹦乱跳的动乱,黎嘉骏再次开始劝黎老爹转移战线,破天荒的,黎老爹这次居然没骂她,反而若有所思,似乎是有点谱的样子,可没等她等到什么结论,属于黎三爷的角色,突然就到了。

    老爹有一批货要出手,对方是个大客户,因为钱款巨大,双方交易的过程中请了银行的人做中间人,一手钱一手货,交易地点就在码头,黎嘉骏需要做的,就是当黎老爹、银行和客户三方老大在茶馆喝茶谈心的时候,与陈学曦一道去码头和银行、客户的小弟进行钱货交易。

    这原先是陈学曦的工作,但是他归根结底只是个打工的,老爹的生意牵扯太多,并不是钱货两讫诚信经营就能说清的,简单讲陈学曦分量太轻,不够格出面,认干儿子都没多大用,干这一行的大多是上阵父子兵,有些时候血缘关系都不稳当,老爹本来在上海根基并不深,现在一路走下来,没有一个骨肉相连的助手已经独木难支,可见他现在对于老三和老大的接连归来有多欢喜。

    看起来大哥的情况并不是很差,可是身体实在是硬伤,黎嘉骏只能穿起洋气的女式小西装准备出发,她只知道对面的大概信息,那是一个保安公司的分堂,这个保安公司保的啥就不好说了,反正人家要一批军火,数量不小,老爹的信用度刚好进入他们的视野,货比三家后,双方达成了一致。

    晚上,黎嘉骏要和陈学曦往码头去交货。

    这事儿并没有和大哥说,他够累了,大家都不想他多想,而且这件事本身并没什么危险,主要办事的还是陈学曦,人家只是需要她在场而已,就相当于一个人质和商标,她直接和陈学曦坐了小轿车,和黎老爹兵分两路,章姨太也需要出动,她和黎老爹一辆车,出发前章姨太并没什么叮嘱,但是眉飞色舞的,不知道在高兴什么。

    车上,陈学曦借着大哥归来这事儿挑起了话头,倒免了黎嘉骏无话可说的担心,说着说着,她突然发现其实章姨太的事儿可以问面前这位,当即也不避讳,直接问了出来:“陈助理,我娘她怎么沾上大烟的?”

    陈学曦一愣,随即表情有些复杂,掩饰道:“姨太太的事情,我是不大清楚的。”

    黎嘉骏一向不爱打太极,可能懒也可能是没这智商,她当场露出鄙视的态度:“陈助理,你是我爹的助理,现在是我的助理,你什么时候做过我娘的助理?她若是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帮着隐瞒甚至供烟,以前我可以不管,今天我既然说出来了,那我是一定会做什么让她戒掉的,是不是共犯就要看你这时候怎么说了。”

    这话一出,陈学曦并没有害怕,反而是有点惊讶和疑惑:“听说三小姐以前也好这口,放眼这上海滩甚至全中国,抽大烟的不知凡几,倒是没见过像您这般视为洪水猛兽的。”

    意思她小题大做喽,黎嘉骏心里冷笑,她知道这时候风靡抽大烟,张少帅抽大烟不假,其实他的老婆于凤至和秘书赵四小姐也都抽,这些是稍微一打听就能知道的事,于凤至这种出了名的贤妻良母,抽大烟都不影响她声名,可见大烟这东西就跟抽烟的男人一样,是再正常甚至时髦不过的一件事儿。

    遇到像章姨太这样精神生活空虚的中年妇女,穷得只省下钱,不抽烟那才叫奇怪。

    可是她不能忍。

    “我以前是好这口,抽得像个傻子一样把自己活活作死了,所以我豁出一条命去也要戒了;后来我们关外家没了,听说少帅是个毒瘾大到要扎针的瘾君子,打死我都不信他这种作为和他吸毒没关系,所以大烟还害的我家破人亡了;现在我娘不知好歹还要沾染那玩意儿,我爹他心宽没空管,我是万万不能忍的,你若是还觉得我小题大做,那就当今天我没问你,反正该知道的,我迟早会知道,我不急。”

    陈学曦听完,半响没做声,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吁了口气:“三小姐,要不是早就知道你,听你今日这么说,谁相信你才碧玉年华?”

    “所以?”

    “所以姨太太什么时候沾上的,我是真不清楚,”陈学曦一摊手,没等黎嘉骏眯起眼,连忙补充道,“因为她一开始请我帮忙,是为了戒。”

    “啊?”

    “我给她介绍了一家德国医院,后来就没多问了,若是您想知道情况,我可以将那家医院告诉您,或者有空直接接您过去?”

    黎嘉骏心不在焉的恩了一声算答应了,心里却在哗啦啦的转着想法,所以说亲娘以前就抽?她居然一直不知道?这个可能也有,但怎么样的戒毒能戒成这样,莫非被以毒攻毒了?

    她对于戒毒的概念就是送进戒毒所或者忍,什么药物治疗精神治疗都不懂,此时也只能压下满头雾水,换了话题:“到了么?看到江了。”

    这时候的黄浦江夜景当然是没现代那么辉煌的,但也算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了,一串串亮光过去都晃了人眼,有时候车子还会排成一条长龙。

    “快了,过了这条街就到了。”陈学曦看了一下她,“三小姐一点都不紧张?”

    “紧张什么,我们又没缺斤少两的,老实交货还能被为难?”

    “这话说得好,三小姐您等会儿只要亮堂的站着,生意一准儿顺溜。”

    “对面我只需要称呼余先生就行了吗?”

    “若是以前那样的话,就是余先生了,三小姐,这个余先生有点特殊,无论他怎么样的,他终究是个生意人。”

    “什么意思?”

    “说不清,你看了就明白,诶,到了。”

    黎嘉骏一脑门问号的下了车,码头被路灯照亮了,那种惨白的灯光,因为瓦数不高排的也不密集,显得整个码头昏暗一片,江水哗啦啦涌动着,身边是一排排肃立的仓库,这般架势衬得远处那群黑黢黢的等待的人阴森可怖。

    ……活像是来打群架的,黎嘉骏终于心里打鼓了。

    这一头,陈学曦一副参加宴会的样子兴高采烈的走过去,一路寒暄:“各位久等,实在不好意思,哎呀李经理,很久不见哪儿发财啊?余先生您好您好,贵公司生意又做大了,以后可得赏脸多关照关照我们啊。”

    他在这儿热脸贴过去,热情回应的只有李经理,看那夹着个皮包的样子显然是银行的办事员,差不多就是淘宝支付宝交易平台的地位,谁都可以上。而另一个余先生,就压根没搭理,只是带着群小弟杵在路灯的光圈外不说话,只看得出是个略高大的身形。

    黎嘉骏斜眼瞟陈学曦,这是自带夜视仪吗。光身形就看出是余先生,不是仇人就是真爱啊。

    陈学曦寒暄后,见对方都注意着身后的人,当即介绍起黎嘉骏:“这位是黎家三小姐,专程从北平过来帮衬她爹的,你们可不要瞧不起妇女,黎三小姐可是大学生,有真才实学的。”

    这种妈妈介绍女儿的感觉是怎么回事!黎嘉骏哭笑不得,就算真是大学生,她学的是法学不是商学好吧。

    这时候大学生还是精贵的,李经理当即热情的问候起她来,那个余先生等李经理说完了,才纡尊降贵的开了口:“好好的书不读,掺的哪门子浑水。”

    听声音年纪不大嘛……还教训起她来了?黎嘉骏心中槽点爆表,日啊,要不是因为你们这汪浑水我至于下海吗!她心里咆哮表面却一脸不好意思:“是陈助理过奖了,我哪是什么大学生,刚开学就遭事变了,想要接着读,就得做亡国奴,我也愁着呢,到底怎么做才显得有出息点儿。”

    陈助理有些尴尬,余先生倒是不回他了,转头对李经理道:“开始吧。”说罢就领头往一个仓库走去,这一瞬间黎嘉骏看清了他的脸。

    哎哟妈,真·黑社会!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两天看崔永元的我的抗战,有个老人接受访谈,她说:说实话建·国后和日本恢复邦交,从民族的角度上是必须的,但是我在思想上,过不去。

    说完她就哭了。